[谭赵]夜未央(三十三)
三十三、冷战有趣么?
李熏然是在车行不到半程的时候意识到不对的。
太奇怪了。从各个角度看都太奇怪了。
他当刑警不过几年,所谓的“刑警的直觉”还没有练成,尚不如几十年的老刑警那般时刻对周遭保持敏感。但他属于理论科学派。这两年对犯罪心理兴趣浓厚,自己又认真上进地去修习了行为学和表情学。虽然不算精通,倒也时常会理论联系实际,应用在生活里。刚刚在外面因为先入为主的思维惯性被这三个人蒙了个彻底,但一旦静下心来,他就觉出些门道了。
赵启平和凌远,也太不像情侣了。
先不说他俩一个靠左一个靠右,中间隔着千山万水。路程进行到现在,竟然一句交流都没有。李熏然扒着真皮座椅,偷偷回头看了一眼。赵启平这个姿势说明他此时对左侧方向的戒备心极强。人的话,不是凌远就是谭宗明了。
他低着头下意识咬着大拇指。如果要在这两个人之间选一个,恰恰是谭宗明嫌疑最大。现在回忆起来,刚刚在外面谭赵二人一直没有交流,而到了车上,赵启平就开始主动找茬。以他对发小的了解,这种反差行为并非不熟讨厌,反而是熟悉到肆无忌惮。
他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此时正专注开车的谭先生。这人可真帅。更重要的是,相比于凌远的不怒自威,他看着就是很容易相处的样子。
难道他自始自终都在乱点鸳鸯谱吗?!
这个认知可了不得。一旦闪进脑海,就左冲右突四处碰壁,撞得他双眼发花。一切好像都解释通了。天哪!李熏然!你还傻了吧唧的跑来坐副驾!我看你还是跳车吧!!
路途的后半程,车内比较沉闷。凌赵两个在后面睡得不省人事,李熏然抱头陷入自我厌弃无法自拔,唯有谭宗明琢磨着晚上怎么和赵启平单练。
晟煊老总来访,温泉山庄的老板自然亲自迎接。在这之前,谭宗明就和他打过招呼,定下了这里最豪华的四人套间。一间宽敞的客厅,两间双人房,全天二十四小时温泉水供应。除了房间里的豪华设施,山庄还有游泳馆,室外/半室外温泉,以及一些功能性温泉池。总之是个放松休闲的好地方。
凌远这次没把他那四张招待券掏出来,谭宗明心中稍觉安慰。他们的房间安排并没有事先商量,但好像也没什么可异议的。平然一间,谭凌一间。
谭宗明靠在他自己的床上,看着凌远蹲在地上从行李里掏出自带的牙刷毛巾。
谭宗明说:“老凌,晚上吃过饭我要和赵启平单独谈谈。那个搞不清状况的小警察就交给你搞定了。”
凌远刚掏出东西,还没来得及拉上行李拉链,蹲着回头瞧了他一眼:“你还真把我当保姆了?”
谭宗明啧地一声:“我又不是不给你好处。投资啊。”
这叫啥,拿人手短吃人嘴短。凌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站起身去卫生间放东西。“别说我没提醒你。最好别欺负赵启平。那小李警官长得好像没什么攻击性,动起手来相当厉害。上次在医院看他扭嫌疑人。”他边说边从卫生间出来,顺便提了提衬衫袖子,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,“就这么再这么,膀子掉了。”
谭宗明倒抽一口冷气,感觉自己的膀子在隐隐作痛。他一条长腿搭在床上,另一条架在这一条上,只用脚尖勾着一次性拖鞋,啪嗒啪嗒地拍着脚掌。“那你说,我膀子要是掉了,到你们医院找赵启平,他能给我治么?”
凌远拿起桌上的热水壶,开盖瞧了瞧里面。闻言,动作一顿。“你别来了。治不好,病入膏肓了已经。”
缭绕的水蒸气好像一面面叠在一起的磨砂玻璃,将头顶昏暗的灯光散射成了雾蒙蒙的一团。泉水不含硫,因此空气里也就没有了常见的怪味道。四个男人如同打麻将一般围坐成一圈,隔着厚重的“天然马赛克”竟看不清对面人的脸。他们谁都没讲话,入定一般闭着眼睛,只把身体泡在水里,露出一个个圆润的肩膀。整间浴室,竟只有流水哗啦啦的声响,甚是空旷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最先动的是凌远。他从浴池边扯过一条毛巾往腰上一围,先出去了。凌远,out。
又过了两分钟,李熏然受不了了。他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趔趄,溅了身旁的赵启平一脸水花。李熏然,out。
赵启平伸手拿过自己的毛巾擦了把脸,抬眼瞧着前方谭宗明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。他想,这才是真正的强敌。
谭赵两个一起去洗三温暖不是一次两次了。说起来,谭宗明还是被赵启平拐带着爱上的。最开始两人关系很纯洁,洗个三温暖也很纯洁。后来,他们的路子越走越弯,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,体力消耗也越来越大。但反过来说,正是这样的高强度锻炼才能让他们荣登澡堂子霸主之位,今日得以一较高下。
赵启平冷笑一声:“谭总,不是我说你。好歹你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,别一会儿‘侍儿扶起娇无力,正是狼狈不堪时’就不好了。”
谭宗明坐在一团雾气后,声音和发型都丝毫不乱:“赵医生,你可千万别自大。我看你才是‘唇焦口燥呼不得,归来躺平喘不停’的那个。”
凌远在外头突然喊了一句:“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玷污经典了!”
这个时间男汤除了他们四个没别人。凌远是个旱鸭子。游泳不会,泡温泉也是个专门赔钱的。李熏然比他好一些,起码会游泳。他俩满面通红大脑发胀地从浴室出来,外面的冷风让他们从身体里彻彻底底吐出口热气。
凌远从休息室零售店里买了两罐旺仔牛奶,一罐递给李熏然。
李熏然道了声谢,仰头就咕咚咕咚地倒了大半罐。他头发还没干,头顶直冒烟,之前还乱糟糟的天然卷现在柔顺地趴在头皮上,看着格外乖巧。牛奶罐拿下来时,嘴唇上留了一圈白色的奶渍,他随便舔了舔问凌远:“他们至于这么拼么?”
凌远翘着二郎腿幽幽一叹:“这是男人幼稚的好胜心。”
李熏然抿着嘴,重重点头,似乎深有感触。
后来,谭宗明回忆这件事时给他们自己的评价是,俩个人加起来不超过十岁。彼时,赵启平正猫腰在电脑后头噼里啪啦地敲论文。闻言,侧了侧脑袋,只问了一句:你恋童啊?
谭宗明和赵启平终于一前一后出来了。凌远没问他们谁赢谁输。反正瞧着那两张脸,红脸的关公,白脸的曹操,吹拉弹唱能扯场大戏。
从浴室到酒店主楼要走一段室外长廊。刚从热水池出来,几个人只披着一件厚质浴衣竟完全不觉得冷。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小雪。虽然在南方雪这种东西向来是站不住的,可却给这些四季常青的树木带来了一丝清凌凌的流动感。清凉的温度在鼻尖处凝结,倒真有了些雪花的错觉。
凌远一个人走在最前面,身后是赵启平单手勾着李熏然的脖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。谭宗明一个人殿后,眼睛盯着前面两位青年交头接耳,总感觉他们的话题是自己。
赵启平不知道说了什么,李熏然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,然后又转头看了谭宗明一眼。
谭宗明一愣,他们果然是在说我!
当你知道几个人在谈论你,竖起耳朵迫切想听又苦于听不清的感觉实在很焦躁。于是他在后面快走几步,看似不在意,却又暗地里凑了耳朵上去。
只听到赵启平压着笑意说了一句:“好玩儿吧。”
前方不远进入酒店的是个旋转门。凌远抬腿迈进了一个格子,赵启平和李熏然隔着一个也跟了进去。谭宗明瞧着那门扇缓缓转动,想趁着还有空间蹭到平然那扇去。谁想,最前面的凌远随手推了一把,扇叶突然加快,最后面的谭宗明没反应过来,迎面就撞在了厚实的金属门框上。
“咚”地一声,整个大门都晃了几晃。
李熏然反应最快。他一个转身直接用身体停住了旋转门。
谭宗明只觉得大脑嗡地一下,翻江倒海一般,却又不忘自嘲一句,真特么好玩儿。
这声巨响,把酒店内外的人都惊动了。赵启平又好气又好笑,赶忙跑出来扶住他,一边心急地撩着谭宗明的头发查看他撞哪里了。只见额头左侧突出的一角已经一片乌青。
谭宗明疼出了心悸感,眼前阵阵发黑,知道赵启平在,索性就靠在柱子上装死。
凌远和李熏然无奈地瞧着他们,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跟他们一起的还有酒店工作人员。这样一位大人物受伤,大家都紧张地不行。
赵启平摆了摆手说:“没事,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。看看门有没有被撞破。”
凌远伸头看了看被撞部位,心里也知道没事,便对赵启平说:“你们骨科的范畴。”
赵启平摇摇头:“我觉得是精神科的范畴。”
谭宗明在一旁叫了一声:“你们先带我进去躺会儿行么?然后再专家会诊。”
山庄老板癫着全身肥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,嘴里还嚷嚷着要找医生。凌远比较冷静,领导者的做派这时候显露无疑。他指挥着工作人员:“你们这里有急救箱么?冰袋,纱布之类。”他指了指赵启平,“不用找医生,这里谁都没他专业。”
工作人员拎来一个急救箱,赵启平动作帅气地往肩上一跨领着谭宗明就大步流星往房间走。凌远和李熏然面面相觑,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去哪儿。瞧着眼前的青年一双可爱的粗眉毛又要凑到一起了。凌远笑道:“小李警官,你饿不饿?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。”
他这么一说,李熏然的肚子极其配合地叫了一声。他脸上一红,跟着凌远的脚步开心地走远了。
酒店的房间总是要偏昏暗一些。谭宗明平躺着,看着赵启平低着头麻利又不失温柔地为他处理撞伤。温暖的灯光如同一条金色的河流从上方倾泻而下,洒在青年的头上身上,又被长长的睫毛剪碎,落了一地金砂。
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看不够这个人。每一个表情,每一个动作,仿佛拴着一根根丝线,线的另一端提着自己的心绪。他就这么盯着他,然后突然说:“冷战有趣么?”
赵启平手上的动作一顿,却并没有与他相视,只低低地回答:“无趣。最无趣了。”
“那就不要再冷战了好不好?”
赵启平不说话,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做出一个小型冰袋,伸手放在了谭宗明乌青的额头上。“可是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。”
谭宗明扶着冰袋坐起身,额头的凉意不仅消去了浮肿带来的燥热,也冷静了思维。他说:“我们这次来,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么?”
“那好。”赵启平爽快地一盘腿坐在床上,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。“你说吧。”
谭宗明指了指额头:“你先说。我是病号。”
赵启平翻了个白眼:“又不是什么重病。”
谭宗明不依不饶:“医生总得照顾照顾病人吧。”
这么大人了还耍赖皮。赵启平拿他没办法,再瞧他扶着额头的可怜样子,想到刚刚那好笑的场景,甚是无奈地说:“行吧,我先来。”他抬眼望着谭宗明认真的表情,一时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。他想,终于要拿这个自己都不齿的问题来问他了。人生第一次,也会是最后一次。他目光游移着,支支吾吾,吞吞吐吐,犹犹豫豫了很久,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。
“你和安迪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什么?”谭宗明好像没听懂,激动地手上一用力疼得他先抽了口气。“我和安迪什么事都没有啊。”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。
“你喜欢过她吧。”赵启平低着头,抱着个枕头伸手去扯上面的线头,“现在还挺关心人家。”
谭宗明想,他大概是误会之前自己为了安迪冷落了他。于是便把当时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。
赵启平一听,倒是和安迪给他讲的一样。不过他纠结的一直都不是这件事。于是他说:“你喜欢过她,但是没在一起?”
他这一问,谭宗明终于懂了。搞半天,赵启平是在意他的过去。“你以为安迪是我的白月光朱砂痣?”
赵启平不说话,只抱着枕头。他觉得自己特别丢人,甚至有些不想再谈下去了。他的头发柔软地趴着,露出头顶那个形状好看的发旋。
谭宗明看着他,不知怎的心里特别难过。他总以为自己做得已经无可挑剔了,却始终没法给人安全感。他伸手用拇指擦了擦赵启平光洁的侧脸,目光坚定而又认真。“如果你觉得我在用这种半吊子的心态和你交往,那不仅侮辱了我,也侮辱了你自己。”
赵启平想说什么。谭宗明打断了他。“很抱歉,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安。话题既然到此,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。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,你想听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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